《新闻1+1》2010年7月7日播出:挤进“起跑线”,咋就这么难?
主持人(李小萌):
上大学难还是上幼儿园难?按照常识来回答的话自然是上大学难,但是现在很多家长都发出这样的感叹——上幼儿园难于上大学。一个有悖于常识的现实,原因何在呢?
中央气象台发布高温橙色预警,北京出现40摄氏度左右的高温天气。
这几天北京温度高达40度,但是雯雯的爸爸却还是顶着大太阳奔走于几个幼儿园之间,只是为了能给自己的孩子找到一家合适的幼儿园。
雯雯爸爸:
一周之内要去四五家这样,有时候一天跑两家。基本上我们提前一年去的时候,就不让我们排队了,说根本不可能。前面都已经排了300到500个孩子了。
记者:
这段寻找幼儿园的辛苦经历,让雯雯爸想到在自己小区的社区网上发个“幼儿园情况调查攻略”的帖子,这一做法引来不少邻居、父母的跟帖,许多人留下邮箱,希望能够向雯雯爸求教顺利入托的的好方法。
雯雯爸爸:
谁给我发个邮件,我就给人家说两句,后来我一看也给人回不过来了,太多了,所以我知道需求真的很大。
记者:
需求究竟有多大?在采访的过程中,我们发现和雯雯爸一样,几乎所有的家长都对于孩子上幼儿园的问题忧心忡忡。
孩子家长:特别难。
说句实在话,我们心中没底,学位太紧张啦。
最重要的是这个幼儿园是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找到的。
幼儿园家长苗苗:
就带着孩子到周边家附近几个幼儿园看了看,没有想到去完第一家心里就咯噔一下,觉得挺紧张,第一家(幼儿园)进去了门卫就说没有位置了,然后甚至大门都不让进。
公立幼儿园报名难 门前坚守九天八夜
6月9日上午 北京市昌平区工业幼儿园门前
记者:
您是给孙子排吗?
孩子家长:
给重孙子排。
记者:
您高寿了?
孩子家长:
96岁。
记者:
帐篷、行军床、桌椅板凳,全家出动,这不是露营,这是在为孩子上幼儿园排队。一百多名家长为了给孩子争取一个宝贵的入托名额,他们已经在门前日夜坚守了九天八夜。
公立幼儿园虽然被家长称为“物美价廉”,但由于数量有限,名额少、门槛高,所以想要进去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牛继升(北京市政协常委教文卫体委员会主任):
要按照招生和录取的比例来看,平均达到1:6,也就是说六个孩子里面其中只有一个才有可能进入这个公办园。
解说:
如今,家长们为了孩子能上公立幼儿园挤破了脑袋,近三年在北京出生的新生儿有46万人,但目前全市的1266所公办幼儿园只能接受226000个适龄儿童,排队、等待,似乎就成了那些没有什么门路的家长们唯一的选择。
私立幼儿园价格高工薪阶层“不能承受之重”
电话采访北京小牛津幼儿园老师:
一年是四万,如果要是按每个月交费也可以,一个月下来是七千三百五。
解说:
公立幼儿园进不去,转战到私立幼儿园的家长们发现,他们面临的将是一笔不小的支出。许多私立幼儿园一年收费少则两三万,多则八九万,这对于工薪阶层来说无疑将是很大的压力。
家长:
一个月上五六千,最高的一年就十万块钱,大学学位一年才多少钱啊?没办法啊,都这个价钱。
解说:
收的高,还收的不够透明,私立幼儿园都是根据各自的成本来核算,来制定收费,并没有明确的定价体系或监督措施,有的幼儿园开办了特色班就能多收费近千元。
孩子家长:
都是工薪阶层,一年收入有多少,说实在的,这孩子要上幼儿园三年,都赶上快出国的钱了差不多。
无证家庭幼儿园无奈之中的选择
解说:
公办幼儿园缺位、私立幼儿园价贵的情况下,各种形式的山寨幼儿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。虽然无证幼儿园存在重重问题,但为钱所迫,许多家长只能不得已为之。
主持人:
96岁的老奶奶,为了自己的重孙子上个幼儿园,能够跟家人一起排队九天八夜,让人情何以堪?您会去排这个队吗?王教授,你会去排这个队吗?
王锡锌(特约评论员):
说实话,应该说从心情上来说,我们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。现在不要说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,现在我们排队可能是为了让孩子能够挤进这个起跑线。所以从心情上来说,我想任何一个父母,任何一个长辈,可能都会这么做的。
但其实在我们这里我们马上还有另外一个关系,排队其实是一种竞争,实际上是要去获得某种稀缺的资源。我想如果说这些家长排队能够等来这种机会的话,也许他们的排队是值得的。但问题是僧多粥少,这时候排队有可能并不一定能等来结果,更何况看起来是孩子挤进起跑线的竞争,但实际上可能是家长的竞争,家长的竞争没有资源的可能只能排队了,那背后还有很多人,可能是动用各种各样的社会资源去竞争。所以在这里,我想每个人都会去排,这种排的过程中既有期待,但可能又有无奈。
主持人:
但实际上我们可以非常明确而坦然地说,每一个适龄的孩子都应该有幼儿园可上?
王锡锌:
毫无疑问,我想我们从教育这一块,首先讲义务教育是每个孩子都要做的,我们想义务教育之前,学前教育其实是义务教育的基础。因此可以说,学前教育应该说是一种普惠式的、儿童应当得到的公众服务,所以它应该是由政府主导来提供的一种公共产品和公共服务。
主持人:
但现在却恰恰在每个孩子都应该有园可上的情况下,出现了招生和录取比这样的说法?
王锡锌:
对,招生和录取我们知道都是放在这种竞争性的考试场合下。其实我们马上可以推理出来,招生和录取,你想如果说有人来报名,然后要招生,招生可能要通过某种形式竞争性的考试,然后才能讲录取。但是我们马上就有一个问题,孩子还没有接受任何形式的教育,他们要来的就是接受最基本、最基本的教育。
主持人:
应该是一张小白纸?
王锡锌:
没错,怎么来进行考试,又怎么来进行竞争,录取的标准又如何?所以,招生和录取这样的用法提出来,其实是掩盖了一个问题,那就是我们本来应该提供给儿童学前教育的普惠式产品,存在着严重的稀缺和不足。
主持人:
既然出现了上幼儿园难这样的现状,那也就是说供需双方出现了矛盾,那我们就分开来看,供给的一方、需求的一方。需求的一方在这些年出现了什么样的变化吗?
王锡锌:
我觉得从适龄的儿童接受学前教育的这种需求来看,的确有短期的,比如说有许多媒体和统计数据都指出了,可能在奥运宝宝、金猪宝宝,两年前出生的,这时候已经到了要上幼儿园、托儿所,所以这部分大概是有一个额外的、短期的增长。
但另外一方面,可以说是一种普遍的情形,那就是在过去一段时间里面、几年里面,中国的城市化率在不断地提高,现在城市化率已经接近50%了。也就是说,大量的儿童来到了城市,所以在这里面总量上,应该说适合上幼儿园、托儿所的这些需求的儿童,有一个大幅度的增长。
主持人:
也就是说需求量确实是在增加的?
王锡锌:
的确有增长。
主持人:
那么供给量?
王锡锌:
供给量,这可能是问题的症结所在。在这其中,公办幼儿园的减少也是非常明显的。在这种情况下,上园难、上公办幼儿园更难,就变成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矛盾。第一,我们的确看到原来的公办幼儿园,包括由教育部门来办的,财政进行支付的这部分幼儿园。另外一部分是由一些企业、事业单位,包括大学、企业、事业单位它们来办的幼儿园。比如,在2000年我们国家有企事业单位、机关办的幼儿园1.6万所,到2007年的时候变成了5000所,下降了将近70%,这一部分幼儿园的数量有了非常大的减少。
另外,因为我们的学前教育没有纳入到国家义务教育的体系,所以财政的投入其实应该说数量比较小,原来的幼儿园也处在超负荷的状态。所以在这种情况下,这种公办和企办的幼儿园数量有了大幅度的减少。
主持人:
公办幼儿园上不了,民办幼儿园又可能面临着价高、质低这样的问题,那么我们的孩子们究竟该送到哪儿去呢?
解说:
天当房顶地当床,面包饼干当干粮,一家老少齐上阵,一切只因入托难。
一句顺口溜反映的是无数家长的艰辛,幼儿园入学为什么这么难?
幼儿家长:
现在问题都愿意上公立,公立的好不是?条件设施还是比较完善。
解说:
以北京为例,全市幼儿园只有10%是公立幼儿园。从1996年到2009年,13年间,北京市内经过正规注册的幼儿园数量减少了一半还多。和急剧下降的幼儿园数量相比,新生儿数量却在不断增加。2007、2008,连续两个生育高峰,更是加剧了眼下的入园难。
据统计,包括非北京籍新生儿在内,近三年来北京共有新生儿46万人,但是,目前所有在北京市教委注册的幼儿园只能接收22.6万个孩子。
公立幼儿园大量减少,民营幼儿园却又因为学费、管理等种种问题,数量、质量都无法满足家长的要求,这应该是普遍存在于全国各地的现实。
商义(育荣实验幼儿园园长):
教育市场化,由家长来买非义务教育阶段的买单,只能是这样的形式。因为民办幼儿园也要生存,那些钱从哪来?肯定是从学费里来,不把学费调高,也是不可能的事。
解说:
在中国,拿着国家财政补贴的公立幼儿园人满为患,远远无法满足要求。但是,民营幼儿园却又无法得到平等的充分发展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一些没有获得政府许可、但学费便宜的幼儿园便应运而生。
今年,4岁半的朱雨涵要进的就是一家无证的幼儿园。妈妈在北京卖菜谋生,面对户籍限制、赞助费和高昂的学费压力,这家每月500元的新世纪幼儿园是她能做出的最现实的选择。
幼儿家长:
没办法,花的钱只能上山寨版的,不可能上正规的。
解说:
新世纪幼儿园已经开办了将近七年,但一直没有获得政府办学许可。但是,他们却招收了4个班、60个孩子。
幼儿园教室只有十几平米,光线昏暗,园里唯一的厨工,每天在三四平米的厨房为孩子们做饭。我们看到,一盆土豆、一盆茄子,就是当天孩子午餐的配菜。
记者:
吃肉的时候多吗?
解说:
园长王毅力说,这些年他们总共送走了上千个孩子,但也已经接到了四次取缔通知,因为按照政府要求,这家幼儿园所在的北京清河地区,34个无证幼儿园都将被关停。
王毅(海淀区新世纪幼儿园):
这一下子都会乱的,家长工作不安心,孩子到处满街乱跑。我们学校这些老师没去处了,这个园长、办学者都失业了,很多问题的,不是简单一关就了事了。
王毅说,他自己的幼儿园很难达到政府所要求的北京市幼儿园、托儿所办园(所)条件标准。这一文件对幼儿园每类房间的面积都有具体规定:例如以30人的一个班,要求配备的活动室兼卧室有80平米,厕所8平米。
王毅:
你要是按照北京市私立幼儿园的办学标准,那么租金就120万,还没有算物业费、暖气费、教师工资还没算。
王毅说,按照政府标准开的幼儿园需要每年投入120万,那么至少每月要向每个孩子收1700元钱,才能收回成本,这样的价钱孩子们的家长无力承担。
王毅:
转正谈何容易,不实际,这种对我们来说就是望梅止渴。
解说:
北京市政协专题调研组去年曾发布过一个数据,北京市山寨幼儿园已经达到1298所,比经过正规注册的幼儿园还多32所。收费低、师资良莠不齐、保育设施简陋、安全设施不到位,意外事故时有发生。今年,有几家幼儿园甚至发生火灾,造成幼儿伤亡。但是,尽管这样,山寨幼儿园却仍然有一大堆存在的理由,因为大量外来务工者家庭太需要这样的幼儿园了,北京如此,全国很多城市恐怕也是如此。
主持人:
实际上,在《国家中长期教育发展规划纲要》当中提到了,对于学前教育要做到政府主导、社会参与,也就是说,政府和社会都提到了。王教授,主体责任应该在谁身上?
王锡锌:
我觉得,政府主导、社会参与,其实真正要解决的话,应该是要从学前教育的根本属性来理解。学前教育的根本属性,我想毫无疑问应该是它的公益属性,只有在公益属性这个前提下,我们讲政府主导,才能理解政府到底主导什么。政府的主导,我觉得应该是政府来承担、提供公众公益产品、公益服务的主要责任。所以你刚才问到责任的主体应该是谁,我想在这个意义上,既然是公益的,那么政府应该是担当起主要的角色。政府的主导,除了在投入上要成为一个担当者之外,在管理上也要去做到对社会的参与,包括企业,包括一些个体参与到学前教育的投入,要有一个有效的规范和管理。这里责任,从投入的主体责任来说,政府应该起到一个主要的这种担当者的决策。从管理上来说,我们的教育监管部门、管理部门,应该对民办的、社会办的这些幼儿园,有一个有序的,但一定也是一个合理的监管。
主持人:
但是这也是一个观点之争,有人觉得应该是加大民办幼儿园的比例,来解决教育资源稀缺的问题,您怎么看?
王锡锌:
我觉得,如果说,我们从学前教育的基本属性是一种公益性来说的话,我想政府的主导性投入应该说是一个基础,当然在这个基础上应该要鼓励、引导社会其他的人力、物力、财力进入到学前教育中来。所以,我觉得观点可以争论,但是在这样一个大问题、核心问题的方向上,既然我们中长期的规划纲要里面已经提到了这一点,我觉得应该要坚持政府这样一个核心的主导者角色。
主持人:
而且实际上刚才短片当中我们也看到了,要办一所合格的、合规定的民办幼儿园,似乎这个门槛并不低?
王锡锌:
没错。其实我们首先要理解,因为家长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去,不光是要让他能够挤到这个起跑线上,能够不输到起跑线上,而且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安全问题,比如说饮食的安全、人身的安全。所以,从政府的监管来说,提出一些门槛,规定一些标准,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。
主持人:
必须的。
王锡锌:
但问题是,这些标准如何根据不同地方、不同时间的条件,能够具有现实性。比如说,就像短片里刚才有一位私立幼儿园的园主提到的那样,如果按照北京市规定的这个标准,我这些可能都达不到,如果我到达到的话,那么投入要很大。如果我投入很大的话,我一定要把它转嫁到孩子身上,这么一来,可能这种社会办理的难度就加大了,如果难度加大的话,有很多的人员,有很多的资本就不会进入到这个领域中来。所以,这里的规范管理不一定是一刀切的严格管理。
主持人:
其实在这个规定当中我们还看到一些很细的要求,比如说什么样的乐器必须有,什么样的教具、玩具必须有,这似乎都超乎我们的想象了?
王锡锌:
这里面可能涉及到一个问题。我们现在把政府的主导,有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政府管理上的主导,就是定什么标准,有什么样的要求,我来定这些标准。所以我们看到,比如说像北京市幼儿园、托儿所办园(所)的条件标准规定得非常细,您刚才提到的这些标准,其实这个清单非常非常长,包括办公室里应该有什么设备,应该有什么样各种各样的器具。应该说,这个标准也许都体现了对儿童的考虑,但是要记住,对我们现在的儿童来说,最重要的依然是保证这些学龄儿童能够在接受义务教育之前,要能够获得这样一种比较基本的接受学前教育的机会。
主持人:
其实您看今天说的这些原因,并不是一些非常难以找到的答案。也就是说,知道原因应该容易找到解决的办法,但是为什么知道原因了依然不得已解决?
王锡锌:
我觉得有管理体制上的原因,有认识上的原因,也有我们现在管理措施上的原因。如果从体制上来说的话,我们现在对义务教育已经是高度重视了,九年制义务教育,这个义务也已经越来越明确了,那就是政府要承担主要的义务。所以包括义务教育的免费、义务教育的扶持等等,我们各级政府正在加大投入。
但是,学龄前教育这一部分到底是不是义务教育,我们没有把它算作义务教育。在我们各种关于教育的规定里面,包括我们教育的收费管理规定里面,学龄前教育被当做非学历教育,而非学历教育最后又被当做培训班一样的,因为非学历教育就是培训班这一块。所以这里面是在定位上有一个错误,一旦定位错误以后,那么政府的投入,各种政策的扶持,收费的规定,可能国家就没办法进行有效的控制。
主持人:
还有就是缓解供需的矛盾,加大供给。但是,你说我凭空地增加多少所公立幼儿园,它本身还是有很多困境的?
王锡锌:
对,这里面当然有一个投入的问题。因为幼儿园是作为学前教育,没有纳入到义务教育里面,那么在财政上,这一部分的投入相对来说就不受重视。我们看到在我们国家有限的这种教育投入中,其实对学前教育的这部分投入有的地方不到1%,也就是说占教育投入的不到1%。它已经非常非常少了,更何况就算有些地方有财政投入,想投入,但是因为学龄前的教育没有纳入到义务教育体系,所以他想投入有时候也很困难。